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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西南洪水神話中的老鷹救助故事來源探析
胡琳
原文載于《藝術(shù)與民俗》2022年第2期
摘要
中國洪水神話是由多種母題組成的復(fù)合型神話,，在文本演變過程中，“老鷹救助洪水遺民,，遺民回報老鷹”的故事被融入其中,。通過分析11個含有老鷹救助故事的中國西南洪水神話文本，文章認為該故事類型具有多個母題來源,。老鷹救助故事與彝族洪水神話中的竹草救助母題具有結(jié)構(gòu)和功能上的一致性,，并在彝族洪水神話中存在過渡性文本，竹草救助母題是老鷹救助故事的母題來源之一,。此外,，老鷹救助故事受佛經(jīng)故事“尸毗救鴿”和民間游戲“老鷹捉小雞”影響，出現(xiàn)了老鷹吃人肉,、老鷹吃小雞情節(jié),，是該故事類型的另一重要母題來源。
關(guān)鍵詞
洪水神話老鷹救助故事竹草救助母題
中國西（略）流傳著上百種洪水神話,，這些經(jīng)歷數(shù)千年傳承下來的神話故事,，是各族群先民對洪水災(zāi)難的歷史記憶。洪水神話的眾多異文中,，有部分異文包含了老鷹在洪水消退后把人類從懸崖載到平地的故事,。目前很少有學(xué)者關(guān)注該故事類型。陳建憲最早在其博士論文中將老鷹救助故事歸納在動物救助母題中,，并列舉了三個相關(guān)異文,，重在對洪水神話進行形態(tài)學(xué)分析。曹柯平認為該故事與彝族關(guān)系更為密切,，但未能展開論述,。本文從西南洪水神話中搜集出11篇含有老鷹救助故事的異文，通過文本分析探討老鷹救助故事的母題來源,。
《中國洪水再殖型神話研究：母題分析法的一個案例》
作者：陳建憲
出版社：陜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
出版年：2023年
一,、洪水神話中老鷹救助故事的來源
陳建（略）的梳理與研究，在其專著《中國洪水再殖型神話研究：母題分析法的一個案例》中又進行了完善,。在陳建憲歸納的4個主要情節(jié)段,、7個可變母題中,，老鷹救助故事處在第二情節(jié)段，“因為B原因,，C得到神的護佑或其他幫助,，用D法在洪水中幸免于難”，屬于可變母題“B獲救原因母題”中的一種,，并根據(jù)該故事出現(xiàn)在苗,、仡佬、哈尼,、拉祜,、普米等西（略）少數(shù)民族中的情況，認為“老鷹救助母題多與木鼓避水母題相連,，而木鼓母題也散見于苗瑤與藏緬兩個語族的人群之中,，它們的歸屬尚需研究”。
依據(jù)搜集來的11種含老鷹救助母題的洪水神話文本,，老鷹救助故事與木鼓避水母題相連的異文雖有5篇,，但全部出現(xiàn)在苗族文本中，而在藏緬語族的6篇異文中,，仡佬族的避水工具是木葫蘆與梧桐木,，彝族是木桶和葫蘆，普米族是黑牛皮口袋,，拉祜族是木蜂桶,。這說明老鷹救助故事并不一定與木鼓避水母題相聯(lián)系，而且在貴州西部的苗族洪水神話中多出現(xiàn)木鼓隨著洪水漂流到天上而驚嚇到天神,，天神派人消退洪水的內(nèi)容,，再聯(lián)系苗族社會的木鼓崇拜，或許木鼓避水母題只是苗族洪水神話中的常見母題,。陳建憲將木鼓避水母題與老鷹救助故事聯(lián)系起來思考它們的歸屬問題值得商榷,，但老鷹救助故事散見于不同族群之中的事實表明該故事類型在演變過程中存在多個母題來源。
含有老鷹救助故事的洪水神話文本比較少,，它們的來源問題也少有學(xué)者討論,，筆者只在曹柯平的博士論文《中國洪水后人類再生神話類型學(xué)研究》中看到相關(guān)論述。他認為老鷹救助故事與彝族的祭祖儀式有關(guān),，即“‘老鷹相救母題’,，主要見于使用彝語支語言或苗語支語言族群的洪水神話當(dāng)中，但與彝族等的關(guān)系更加緊密,。因為關(guān)于‘老鷹相救’的觀念是作為彝族等的祭祖儀式的組成部分,，而滲透入人們的信仰的”。曹柯平所使用的神話文本出自馬學(xué)良在云南搜集的彝族洪水神話《夷邊的人祖神話》：
他這一哭，卻驚動了老樹上的一只老鳶,，它正擁著它的害眼疼病的小鳶在睡覺,，哭聲驚醒了小鳶，眼更疼得厲害了,。老鳶夢見白發(fā)老人,，告訴他在這樹下的巖石上，有一只木桶,，假設(shè)把木桶蹬下巖去，他的小鳶的眼睛,，就不會再疼了,。老鳶想起來剛才的夢話，連忙飛出了窩,，往巖下一看,，果然一只木桶矗立在巖石中間，它氣憤了,，一腳將木桶蹬了下去,。
木桶滾下了巖石，將要靠近巖腳的時候,，卻被一叢刺竹和叢生的竹節(jié)草擋住了,，這時哭暈了過去的他，被這意外的侵擾嚇醒了,，他鉆出木桶看時,，自己的木桶已離開了陡峭的巖石。
從文本來看,，老鷹救助故事與彝族洪水神話中的竹草救助故事進行了融合,。根據(jù)馬學(xué)良在云南（略）卡臘卡村的調(diào)查，該地彝族會在山林中建神堂以供奉天,、地,、神仙、蒙難脫險的祖先,、祖先的妻子等5位神靈,。其中，祖先神用青漿櫟,、松樹等木材制作,，即取兩寸長的木段，削成圓錐形,，分為兩片,，中心鑿一圓孔，放入一粒代表祖先的紅色珠子，再將兩片合攏粘好,，并以紅絲線扎緊,，然后用竹子編一個竹籮，將木段放入竹籮里封蓋,。這里竹籮象征當(dāng)初保護祖先免于墜巖身亡的竹叢,。神堂位置的選擇，要后有陡崖,，前有平原,，巖下種滿刺竹，以此紀(jì)念祖先曾經(jīng)的蒙難經(jīng)歷,。從中可見,，與彝族祭祖儀式關(guān)系更為密切的是竹草救助母題。在西（略）普遍流傳著竹王神話,，在彝族神話中也有許多關(guān)于竹草的神話,，彝族洪水神話中的竹草救助母題或許與竹崇拜有關(guān)。曹柯平雖然注意到該異文與彝族祭祖儀式的關(guān)系,，但沒有指出“竹草相救”才是彝族祭祖儀式的重要內(nèi)容,。基于陳建憲與曹柯平的研究,，老鷹救助故事的母題來源問題仍懸而未決,，因此本文通過搜集相關(guān)神話異文，就此問題做進一步討論,。
二,、老鷹救助故事文本的整理與分析
含有老鷹救助故事的洪水神話，共有11個文本,。從族屬來看,，其中5篇來自苗族，6篇分別來自彝族（2篇）,、仡佬族（2篇）,、拉祜族（1篇）和普米族（1篇）。從采集地來看,，5篇來自貴州西部（苗族3篇,，仡佬族2篇），4篇散見于云南各地,，2篇苗族洪水神話沒有標(biāo)明采集地,。11個文本中，苗族的洪水神話文本內(nèi)容比較穩(wěn)定成熟,，可以視為老鷹救助故事的經(jīng)典文本,，如貴州鎮(zhèn)寧苗族《老鷹叼小雞的傳說》：
等洪水消后,，兄妹兩（倆）被掛在半巖上，上不挨天,，下不著地,，上又上不去，下又下不來,，怎么辦呢,？兄妹兩（倆）很是著急。恰巧,，在他們的身邊有一窩老鷹,，鷹窩里有幾只崽崽，兄妹倆各自扯下自己的幾根頭發(fā),，搓成一根細繩子,，把幾個鷹崽拴起來，使它們不能飛出窩,。日子一天天地過去了，鷹崽崽都長大了,，還不能飛出去,，老鷹覺得奇怪，就到窩里去看到底是什么原因,，當(dāng)它們發(fā)現(xiàn)鷹崽是被這家兩兄妹拴住才不能飛出窩的,，就對他們說：“請你們把我的兒放了，我抱你們下到地上去,?！毙置脗z不相信老鷹能把他倆抱下去，就對老鷹說：“你們?nèi)裟茱w下去把下面的那塊大石頭抱上來,，再把石頭抱下去,，我們才相信你們的話，才把你們的孩子放開,?！崩销椔犓麄冃置眠@么一說，就飛到巖腳下把那塊大石頭抱上來,，又把石頭抱下去,。兄妹倆相信了老鷹能這樣做，就把鷹崽崽的繩解開了,，小鷹飛出了窩,，老鷹就把兄妹倆抱下巖到地面上。他們很感謝鷹救了他們的性命,。為了報答老鷹的恩情,，就對老鷹說：“我們現(xiàn)在沒有什么報答你們的,，等以后我們喂出雞來后，每窩小雞你們就來捉一兩只去吃吧,！”老鷹記住了他們倆的話,，從此，老鷹就愛捉小雞去吃了,。
此異文情節(jié)完整,，是苗族洪水神話文本中比較常見的。在有些文本中,，洪水遺民是用自己身上的肉來報答老鷹,。薩維納（（略））搜集苗族洪水故事，曾提及“老鷹把一對姐弟（洪水遺民）從低處帶往高處,，并且姐弟為了報答老鷹,，給老鷹吃自己身上的肉，主要是脖頸,、腋下,、腿彎處的肉”，屬于解釋人體部位凹陷的釋源神話,。在藏緬語族的6個文本中,，仡佬族的兩篇異文與苗族文本具有高度相似性，從采集地來看,，分別來自貴州（略）和（略）,，都位于貴州西部，可能受苗族文本影響,。在這兩個文本中,，既有洪水遺民約定以后給老鷹吃小雞的內(nèi)容，也有洪水遺民割肉給老鷹吃的內(nèi)容,，它既屬于解釋老鷹吃小雞的釋源神話,，也屬于解釋人體部位凹陷的釋源神話。
藏緬語族文本中,，普米族,、拉祜族和彝族文本都相對簡單。普米族文本的主要情節(jié)是“三兄弟中的老三躲在神樹頂稍（梢）的‘曉雞窮’鳥窩里,，在洪水消退后騎著神鳥回到大地上”,，沒有洪水遺民回報老鷹的內(nèi)容。拉祜族文本的主要情節(jié)是“三兄弟中的老三向老鷹求救,，老鷹把老三從樹上帶到平地,，老三約定以后給老鷹吃小雞”，沒有兄妹綁住鷹崽翅膀,、試驗老鷹等內(nèi)容,。彝族的一篇異文在上文中已有論述,，另一篇異文的主要情節(jié)是“洪水遺民在洪水過后落在了大樹上，由天神派一只金雕把洪水遺民帶到平地”,，沒有向老鷹求救,、試驗老鷹、回報老鷹等內(nèi)容,。
陳建憲將中國洪水再殖型神話分為漢族亞型,、苗瑤壯侗亞型、藏緬亞型,、南島亞型四大類,，其中藏緬亞型是“兄弟開荒＋木柜避水＋孑遺（唯一男子）＋尋天女（對女婿的難題考驗）＋生子不會說話＋多族一源的由來”。而藏緬亞型與苗瑤壯侗亞型融合產(chǎn)生了交疊變體II型：“兄妹開荒＋木柜（葫蘆）避水＋兄妹占卜結(jié)婚＋葫蘆生人（或生畸形子切碎）再殖人類＋多族一源的由來,?！辈芸缕皆谄洳┦空撐闹幸矊⒁驼Z支族群的洪水神話分為三個變式，并分別考訂其形成與流行的時間,，即“眼睛母題＋天女婚母題＋母體生人母題或葫蘆出人母題”,，流行于商代晚期；“兄弟開荒母題＋天女婚母題＋母體生人或葫蘆出人母題”,，流行于春秋戰(zhàn)國時期,；“兄妹開荒母題＋兄妹婚母題＋母體生人或葫蘆出人母題”，流行于漢晉時期,。本文搜集的11個洪水神話文本，總體類型屬于藏緬亞型,，其中苗族文本基本屬于兄妹開荒型,，藏緬語族文本基本屬于兄弟開荒型。
基于上述分析,，老鷹救助故事主要有兩大情節(jié),，即“老鷹載洪水遺民飛往平地”與“洪水遺民用小雞（人肉）報答老鷹”，表明老鷹救助故事可能有兩個主要的母題來源,。
《巫術(shù)科學(xué)宗教與神話》
作者：馬林諾夫斯基
出版社：上海社會科學(xué)院出版社
出版年：2016年
三,、老鷹救助故事的母題來源
（一）竹草救助母題
通過前文分析，老鷹救助故事與彝族洪水神話中的竹草救助故事出現(xiàn)在同一文本中,，表明老鷹救助故事與竹草救助母題有著密切關(guān)系,。首先，老鷹救助故事與竹草救助故事的整體結(jié)構(gòu)十分相似,。
在西南彝族中流傳著許多竹生人的神話,，暗含著彝族人對竹子的崇拜，體現(xiàn)出彝族的祖先崇拜,、圖騰崇拜,、竹崇拜等信仰觀念,。在竹生人神話融入彝族洪水神話后，竹子的生人功能以救助洪水遺民的形式體現(xiàn)出來,。馬學(xué)良在《云南彝族禮俗研究文集》一書中收錄一則云南彝族的洪水神話,，其中有竹草救助母題，記載如下：
云南夷族則傳謂古代洪水泛濫時,，其始祖瀆阿普經(jīng)太白仙指示,，挖木為筒，避身其中,，隨水漂流,，其后水退，木筒漂至懸崖,，幸為山竹掛住,，祖人得免墜崖，自是后人奉祀山竹,，故人死后,，即以山竹制靈牌，蓋以山竹可以保護后裔,。
（略）南彝族神話《阿霹剎,、洪水和人的祖先》中也有相關(guān)內(nèi)容：
他們在水上漂呀漂的，漂到一座石山頂上,。山上生著一叢野茅竹,，幾株青?樹。他們便攀著野茅竹和青?樹,，帶著小雞,，在那里住下來。這時,，洪水漸漸退了,，三弟和小妹妹便對著野茅竹和青?樹說：“多謝你們搭救了我兄妹兩個，我們世世代代都會把你們當(dāng)神主來供,?！?
（略）南彝族的《洪水滔天史》中記載：
老三和妹妹，坐在木柜里,，聽見小鳥叫,，忙把柜門開。抬頭來看看,，天空晴朗朗,；柜子的旁邊，有堵高懸崖,。低頭來瞧瞧,，不該長樹處,，長棵柏栗樹，柜停在樹梢,。上天上不了,，下地下不來。老三和妹妹,，各人心中急,。望望懸崖邊，不應(yīng)生草處,，長棚（蓬）竹節(jié)草,，竹枝連樹稍（梢）。老三和妹妹,，走出木柜子,，拉著竹節(jié)草，爬到大地上,。
竹草救助故事的主要情節(jié)可以分解為：①懸崖遇險/懸掛高樹,；②竹草相救；③回到平地,；④報答竹草,。按照前文對老鷹救助故事文本的分析，其主要情節(jié)可以分解為：①懸崖遇險,；②遺民求救,；③老鷹相救；④回到平地,；⑤報答老鷹,。總體來看,，兩個母題文本內(nèi)部的結(jié)構(gòu)具有高度相似性,。同時,，兩個故事在整個洪水神話中所處的位置一致,，都處于洪水結(jié)束后，人類再殖前的過渡階段,。通過內(nèi)部結(jié)構(gòu)的相似性與外部位置的一致性分析,，足見竹草救助故事與老鷹救助故事的淵源關(guān)系。
此外,，將竹草救助故事與老鷹救助故事進行對比,，筆者發(fā)現(xiàn)前者情節(jié)比較簡單，而后者相對復(fù)雜,，其復(fù)雜性主要表現(xiàn)在情節(jié)“遺民求救”,，其填補了老鷹發(fā)現(xiàn)和救助遺民的空白,，即增加了洪水遺民捆綁鷹崽翅膀，老鷹在夢中受指點而發(fā)現(xiàn)遺民等內(nèi)容,，不僅豐富了故事主人公的形象,，即洪水遺民的機智性格，而且還增加了故事的邏輯性和戲劇性,。但在一些較為簡單的老鷹救助故事文本中,，如普米族、拉祜族的文本,，洪水遺民直接向老鷹求救,，或者沒有求救而直接利用老鷹回到地面，與竹草救助母題的相似度更高,。此外,，竹草救助故事的情節(jié)“報答竹草”中，報答方式：（略）
神話從口傳到書面,，從信仰儀式到茶余飯后的談資,，大體呈現(xiàn)出不斷“文化”與“合理化”的過程。英國人類學(xué)家馬林諾夫斯基在《巫術(shù),、科學(xué),、宗教與神話》一書中指出，神話在原始文化中的功能是“將信仰表現(xiàn)出來,，提高了而加以制定,；給道德以保障而加以執(zhí)行；證明儀式底功效而有實用的規(guī)律以指導(dǎo)人群,，所以神話乃是人類文明中一項重要的成分”,，表明在原始社會中，神話被視為存活著的實體,，與原始族群的信仰,、儀式、道德等密切相關(guān),。竹草救助故事中蘊含著對竹的崇拜,，并且將文本內(nèi)容在祭祖儀式中加以展演，表明其仍然處于比較原始的狀態(tài),，而老鷹救助故事已經(jīng)與信仰,、儀式等有較大的脫離。
在彝族洪水神話中,，存在從竹草救助向老鷹救助轉(zhuǎn)變的過渡性文本,。筆者共收集到兩個過渡性文本，二者存在一些差異。新平彝族《洪水泛濫史》中記載：
沙生照旨行,，沙生按旨辦,，洪水漸漸降，洪水慢慢干,。只剩木古水,，四個海不干。天神沙生若,，下凡來視察：篤慕的葫蘆,，掛在緬樹上，葫蘆懸空中,，不能降落地,。緬樹的旁邊，有一棚金竹,。緊挨金竹棚,，有叢尖刀草。天神沙生若,，騎馬回天宮,。稟報扯溝茲，匯報黑得坊,。天君與地君,，說出一聲令，派遣天宮雕,，去救篤阿慕,。天宮的金雕，盤旋降凡間,，銜起懸葫蘆,，放在大地上。
在這個文本中,，竹草接住洪水遺民,，而老鷹受天神指派來救助洪水遺民，所以竹草和老鷹共同承擔(dān)救助角色,。此外,，馬學(xué)良在云南搜集的彝族洪水神話也是一個過渡性文本，不同之處在于,，此文本中老鷹并不扮演救助角色,，而只是把遺民踢下懸崖,，成為遺民回到地面的主要原因,，而竹草接住遺民，仍然扮演主要的救助角色,，保留了保護祖先的功能,。由此可見,，在過渡性文本中，竹草仍然承擔(dān)了保護洪水遺民性命的功能,，但喪失了解釋洪水遺民如何回到地面的功能,，反而無論老鷹是否扮演救助角色，它都替代竹草承擔(dān)讓洪水遺民從高處回到地面的功能,。因此,，竹草救助母題是老鷹救助故事形成的主要母題來源之一，構(gòu)成老鷹求助故事的第一情節(jié)段“老鷹載洪水遺民飛往平地”,。
此外,，在苗族部分支系中流傳著老鷹救人的始祖神話，這可能是苗族洪水神話中老鷹救助故事的文本來源之一,。日本學(xué)者鳥居龍藏《苗族調(diào)查報告》中收錄兩則安順青苗的神話,，現(xiàn)摘錄其一如下：
太古之世，巖石破裂生一男一女,，時有天神告之曰：“汝等二人宜為夫婦,。”二人遂配為夫婦各居于相對之一山中,，常相往來,。某時二人誤落巖中，即有神鳥自天飛來,，救之出險,。后此夫婦產(chǎn)生多數(shù)子孫，卒形成今日之苗族,。
鳥居龍藏收集的兩則神話提供了苗族以老鷹為圖騰的可能性,，岑家梧就在其著作《圖騰藝術(shù)史》中將未在此處摘引的另一則神話作為苗族的圖騰神話引錄。如今在黔東南仍然存在一部分自稱老鷹后裔的苗族人,。吳曉東曾對此有所考證,，認為古籍中與三苗密切相關(guān)的驩兜族群是以鷹為圖騰的部落，他們來自東夷族群,，后來逐漸融入三苗集團中,，變成了苗民。此外,，吳曉東考證此二則神話是明以后出現(xiàn)的文本,，因此這類老鷹救人的苗族始祖神話應(yīng)是促成洪水神話中老鷹救助故事不斷成熟的原因之一。
（二）佛經(jīng)故事“尸毗救鴿”與民間游戲“老鷹捉小雞”
老鷹救助故事在流傳過程中不斷被豐富,，老鷹吃人肉情節(jié)被加進文本中,，可能是受佛經(jīng)故事“尸毗救鴿”的影響。“尸毗救鴿”故事主要講述了釋帝為試驗尸毗王而令近臣毗首羯摩化作鴿子,，自己變成老鷹在其后追逐,，鴿子向尸毗王求救，尸毗王就自割身肉飼鷹以換取鴿命,。根據(jù)夏琳瑜搜集整理的諸佛經(jīng)中尸毗王本生故事,，尸毗王本生故事最早出現(xiàn)于2世紀(jì)上半葉。在成書于223—253年的《撰集百緣經(jīng)》中記載了尸毗王自剜雙眼施予老鷹的故事,，但該文本中還沒有出現(xiàn)鴿子形象,。成書于同一時間段的另一部經(jīng)書《六度集經(jīng)》則記載了情節(jié)比較完整的“尸毗救鴿”故事：
釋即化為鷹，邊王化為鴿,。鴿疾飛,，趣于王足下，恐怖而云大王：“哀哉,，吾命窮矣,。”王曰：“莫恐,，莫恐,，吾今活汝?！柄棇ず笾?，向王說曰：“吾鴿爾來，鴿是吾食,，愿王相還,。”王曰：“鴿來以命相歸,，已受其歸,。吾言守信，終始不違,。爾茍得肉,，吾自足爾，令重百倍,?！柄椩唬骸拔┯螟潱灰遭湃?，王豈當(dāng)相恵而奪吾食乎,？”王曰：“受彼自歸，信重天地,，何心違之乎,？當(dāng)以何物,，令爾置鴿，歡喜去矣,？”鷹曰：“若王慈恵，必哀眾生者,，割王肌肉,，令與鴿等，吾欣而受,?！蓖踉唬骸按笊啤,！奔醋愿铟氯?，秤之令與鴿重等，鴿踰自重,，自割如斯,，身肉都盡，未與重等,，身瘡之痛,，其為無量。王以慈忍,，心愿鴿活,，又命近臣曰：“爾疾殺我，秤髓令與鴿重等,，吾奉諸佛,，受正真之重戒，濟眾生之危厄,，雖有眾邪之惱,，猶若微風(fēng)，焉能動太山乎,？”鷹照王懷,，守道不移，慈惠難齊,，各復(fù)本身,。
在《六度集經(jīng)》文本中,，鴿子飛至尸毗王足下尋求庇護,，而在成書于402—405年的《大智度論》里記載的“尸毗救鴿”故事文本中變?yōu)榱锁澴语w至尸毗王腋下尋求庇護,，即“毗首羯磨即自變身作一赤眼足鴿，釋提桓因自變身作一鷹,，急飛逐鴿，鴿直來入王腋底,，舉身戰(zhàn)怖,，動眼促聲”,。此后其他佛教經(jīng)典中記載的“尸毗救鴿”故事文本一般多表述為腋下,，但也有表述為膝上,、足下的。此外,，關(guān)于尸毗王割肉，該文本中還出現(xiàn)了更詳細的細節(jié)描寫,，即“王令人割二股，亦輕不足,，次割兩踹,、兩髖,、兩乳,、頸脊，舉身肉盡,，鴿身猶重,，王肉故輕”,。
將“尸毗救鴿”故事文本與老鷹救助故事進行比較,，有三點值得注意：其一,，帝釋所化老鷹為加害者,，毗首羯摩所化鴿子為被保護者,，尸毗王作為保護者獻出了自己的肉身，而在老鷹救助母題文本中同樣是老鷹扮演加害者角色,，小雞扮演被保護者,，洪水遺民扮演保護者角色并獻出自己身上的肉；其二,，故事中鴿子飛到尸毗王腋下尋求躲避的細節(jié),，與老鷹救助故事中洪水遺民把雞蛋放在腋下從而孵出小雞的細節(jié)也具有相似性；其三,，尸毗王割肉具有順序性，即股上肉—身上肉—死后尸體,。在“身上肉”這一階段中,，《大智度論》中表述為“兩踹,、兩髖,、兩乳,、頸脊”等處的肉，《菩薩本生鬘論》中表述為“臂脅”處的肉,，其中的兩踹,、勁脊,、臂脅等部位與老鷹救助故事中的腿彎,、脖頸、腋下等部位也具有相似性,。此外,，在敦煌寫本《天地開辟以來帝王紀(jì)》中就已記載漢族洪水神話，而據(jù)考證該書原書的成書年代在西晉至隋之間,，可能是東晉十六國時期,。由此或可猜測，老鷹救助故事中的老鷹吃人肉情節(jié)與佛經(jīng)中尸毗救鴿故事具有某種聯(lián)系,。
老鷹救助故事中老鷹吃小雞情節(jié)是如何產(chǎn)生且變得普遍的？筆者認為這可能是受到民間游戲老鷹捉小雞的影響,。袁書營、王飛等學(xué)者考證指出,，民間游戲“老鷹捉小雞”是在佛教本土化傳播過程中，從佛經(jīng)故事“尸毗救鴿”演變而來的,，但他們只將“尸毗救鴿”故事追溯至《賢愚經(jīng)》中的記載，因而將“老鷹捉小雞”游戲的出現(xiàn)時間追溯到435年以前,。然而“尸毗救鴿”故事最早可以追溯至2世紀(jì)上半葉,，因此老鷹捉小雞游戲的出現(xiàn)時間可能更早,，其影響到洪水神話中的老鷹救助故事文本的可能性也就越大。
此外,，老鷹吃小雞與老鷹吃人肉二者之間存在可置換性,。在含有老鷹救助母題的洪水神話中，洪水消退的預(yù)兆一般借用雞卜,，即在進入避水工具時,，洪水遺民在胳肢窩下夾一個雞蛋，當(dāng)雞蛋孵化出小雞時就表明洪水已經(jīng)消退,。因此,，文本中老鷹要吃的小雞特指這只從胳肢窩下孵化出的小雞,，但為了保留雞種才與老鷹約定以后再給它吃,，并由此成為老鷹吃小雞的由來。老鷹吃人肉在文本中也特指人體脖頸,、胳肢窩,、腿彎等處的肉，并成為人體這些部位凹陷的由來,?？梢姡‰u與人肉在位置和功能上具有一致性,，并且都成為釋源神話的解釋對象,。筆者認為，可能隨著老鷹捉小雞游戲在民間的普及,，老鷹吃小雞被習(xí)慣性地當(dāng)成一個固定搭配,，中國西南少數(shù)民族洪水神話中的老鷹救助故事文本受此影響，出現(xiàn)更多老鷹吃小雞情節(jié)，而老鷹吃人肉情節(jié)也就相應(yīng)地減少,。
《云南彝族禮俗研究文集》
作者：馬學(xué)良
出版社：四川民族出版社
出版年：1983年
結(jié)語
通過收集,、整理與分析11個含有老鷹救助故事的洪水神話文本，文章厘清了老鷹救助故事類型的兩大重要母題來源,。老鷹救助故事主要包含兩大情節(jié)：其一為“老鷹載洪水遺民飛往平地”,，該情節(jié)的母題來源主要是彝族洪水神話中的竹草救助母題，但在文本傳播與演變過程中,，部分苗族支系中流傳的老鷹救人始祖神話也起到了促進作用,；其二為“洪水遺民用小雞（人肉）報答老鷹”，該情節(jié)的母題來源主要是佛經(jīng)故事“尸毗救鴿”和民間游戲“老鷹捉小雞”,，老鷹救助故事受“尸毗救鴿”中的割肉情節(jié)影響,，出現(xiàn)了洪水遺民用人肉報答老鷹的情節(jié)，而后在流傳過程中受民間游戲“老鷹捉小雞”的影響,，報答物逐漸從人肉變?yōu)樾‰u,。老鷹救助故事的多母題來源表明中國西南洪水神話演變過程的復(fù)雜性，同時也表明了我國西南各少數(shù)民族之間文化交流的活躍,，以及文化融合的程度,。
文章來源：《藝術(shù)與民俗》2022年第2期
圖片來源：網(wǎng)絡(lu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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