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散文獎獲獎作品｜柳未未：《傷杯》

所屬地區(qū)：湖南 - 長沙發(fā)布日期：2025-01-14

第五屆三毛散文獎

實力獎

（單篇散文獲獎作品）

柳未未（湖南）

《傷杯》

●原載本刊2023年第8期“散文”。

柳未未

本名劉威,。中國作協(xié)會員,，文學創(chuàng)作二級,，高等教育學碩士,。中短篇小說,、散文作品發(fā)于《清明》《青年文學》《上海文學》《綠洲》《滇池》《鹿鳴》《青年作家》等刊,，有作品被《中篇小說選刊》《散文海外版》《散文選刊》轉載并收入年選,。出版中短篇小說集《塞上書》。

傷?杯?

文/柳未未

案幾上一只杯子,。

矮墩墩,，樸素厚實，明朗質樸,。樣式普普通通,，一只杯，一只茶漏,，一只蓋兒,，就是尋常杯子的樣子。

倒是顏色的斷定上讓我犯了難,。淺淺薄薄的釉色并不均勻,，鼓凸的地方鋪得很飽滿，到了邊緣就淺下去,。釉色不碧不青,，不翠不綠，非黃非土,，非褐非赭,。《說文解字》里,，青字上半部是個“生”字,，青字之“生”，寓意草木破土萌發(fā),。青還有藍色的含義,，青天，青海,，是天水的顏色,，就是藍色的天，藍色的海,。青在五行中象征東方,，是春天的顏色,，青苗，青蔥,，青苔,，都是蘊含水汽，孕育生機,，能從中感受到新生和拔節(jié)的力量,。而王國維《蝶戀花·閱盡天涯離別苦》中“花底相看無一語，綠窗春與天俱莫”,，柳惲《搗衣詩》里“深庭秋草綠，高門白露寒”,，其中的“綠”,，就是傷秋的思緒和感懷之情了。再看我這只杯子,，像蔥青,，又像翠樽，有曲塵之清絕,，又有素綦之沉穩(wěn),，隱約里還含了青梅和瓷秘的灰質調，到底什么顏色,，很難言說,，也自不必定義。

取出一顆青柑普洱,，撕下薄而軟的一層淡黃色棉紙,，青柑頂部的小蓋尚未揭開，奇香已經逸散開來,。廣東江門新會的青柑越陳越香,，內里塞滿云南西雙版納勐海的普洱。我不懂如何沖泡,，后來才摸出些門道來：將一顆放入茶漏杯里,，水燒沸，略等一二,，灌入杯中,，起茶漏，篩過第一道茶湯舍棄,；再澆入熱水,，沖泡出清亮的棕褐色，又起茶漏,，把濾出的茶湯倒入一旁早就預備好的另一只杯子——一只不銹鋼桌面杯,，擔起了盛轉茶湯的職責,。杯子外表純白，只一幅簡單的寫意畫：頭發(fā)和唇上胡須皆濃密的大先生,，一手一書托于腮下,，一手一杯抻于膝上，上面一行字——在咖啡館喝茶,。有些背反和放肆的意境在里頭,。

沖泡幾次后，大概因為茶葉塞得緊實,，慢慢地就沖不出顏色來了,。我一人獨飲，也就不管那許多規(guī)矩,，食指避開沸水的高溫,，輕戳它，讓它在杯中上下沉浮,、翻滾,，借力逼出點顏色來。指甲涂有蔻丹,，是近乎琥珀清透質感的暗橘紅,，壓住茶果朝水里摁時，水漫上來,，在指甲上留下細小水珠,，那琥珀反著光，像是沁了油一般,。色澤溫潤的湯器,，棕褐色茶湯，青綠的陳皮,，琥珀紅的指甲,，還有手腕上滴溜溜環(huán)著的一只菠菜濃綠的細圓碧玉鐲，這茶突然平白地顯出好來了,。

茶湯灌入杯中,，唰一聲。想起家中束之高閣的那些杯子,。茶杯,、牛奶杯、咖啡杯,，陶杯,、瓷杯、搪瓷杯,、玻璃杯……不知多少名堂,，用也用不過來,。上半年，有個朋友去溫州開會,，買了一套當?shù)貑咀鳟T瓷的隨行杯,，從遙遠的地方寄來給我?？爝f公司包裹不當,，等我收到打開時，杯子已了,。破碎的恰好是茶漏的卡口處,，像是沒有趕盡殺絕，然而每一片都碎在了關節(jié)上,，欲罷不能卻再無回圜余地,。攤了一手的瓷片碎屑，幾只客杯也頂著一頭的白灰,。明明是那樣透亮溫潤的玉一般的釉水啊，是碎片和塵屑也掩蓋不住的光彩,，然而,，現(xiàn)實就在那里，它了,，無法復原,，再難盡它的本分——盛一盅茶，可暢快入喉,，兩下里品飲茶器和茶氣了,。

而被我束之高閣的那些杯子，雖完美如新,，亮麗光鮮,，有塑封或紙盒小心包裹，但因我太貪心,，數(shù)量過多了,，以至于哪天才會被取出來沖一壺咖啡泡一杯茶，都很難說,。其下場倒落得和那套了的杯子一樣了,。從收買到收藏，原本的使用價值變成了欣賞價值,，又因藏得深,，以至于連欣賞價值都喪失了。

買杯子常去的地方,，是銅官老街,，離市中心約莫三四十公里的樣子,，從前開車過去要經過好幾處村鎮(zhèn)，路窄人稠密,，須要提防再三方能抵達目的地,。沿江的路修好以后，雙向四車道,，柏油馬路可抵消聲息,，車輪碾過路面，只攆起來一陣風,，沙沙聲美妙得和風吹過樹葉的聲音一樣,。順湘江北上，一邊是江景,，一邊是農田,。到了下游，溈水的好多條支流在這里匯入湘江,，但水量遠不及市中心環(huán)繞橘子洲的那一江水那樣豐厚飽滿,，間歇地露出一些半干涸的泥地，青草茂盛,，倒喂肥了沿岸的牛,。“影轉帆隨曲,，蒼來雁落汀”,，鷺鳥也眷顧這兒，有可落腳的地方,，淺水好捉魚捕獵,。我喜歡在離古鎮(zhèn)還有兩三公里的地方，找個斜斜的土坡停下來,，踩著早已被人被牛踩出來的路,，繞過一堆堆濕濕干干的牛糞，去挨著水面的草地上散散步,。斜陽在水面留下倒影,，對岸有養(yǎng)牛的人在大聲吆喝著趕牛回家,，幾只純白的鷺鳥驚起,，水面漾出漣漪，太陽像被攪散的卵黃,，在水里黏稠地悠游晃蕩著,。

這次我約了一個朋友一起。

朋友的母親剛查出肺部的問題,，他一直在忙著各種檢查治療和對癥下藥,，還有病人的安撫,、病情的隱藏，過得小心翼翼,。我父親剛走也才幾月,，同樣的病征，復發(fā)轉移,，去得痛苦,。兩人對坐，聲音低低地交換就診的經驗和抗壓的路徑,，聊著這些平時難以向人提及的隱秘情緒,，眼眶就漸紅起來，淚漸打濕了胸口,。世上少有共情,，哪怕只有些微，也是莫大的安慰,。這些深藏不露的情緒,，平日里全壓抑在為人兒女的孝順、為人父母的忍耐,，為一簞食一瓢飲的強裝淡然里,，此刻才終于可以毫無顧忌地發(fā)出來。這是有共同境遇的人的互相理解,。泰戈爾有句詩，“把自己的憂傷抱緊,，決不受人安慰,，是英勇的”。英勇嗎,？未曾去想過,，但抱緊自己的原因只是因為沒有一個有著相同經歷的人可以相互溫暖慰藉罷了。

史鐵生的夫人陳希米說,，一個人最大的好處就是無論你在干什么都可以立即停下來,，停下來發(fā)呆，停下來流淚……我覺得她說得對,，很對,。悲痛來襲時，我只想一個人待著,，流淚,，悲傷，但不期冀任何一個無意義的擁抱,，無共情的禮節(jié)式的安慰讓我反胃,。我曾躲在醫(yī)院的墻后,，在藏經殿的古樟下面，在盛著夏荷的大水缸前,，在報恩堂里父親的牌位旁,，細密地啜泣，流淚,，任憑哀傷的情緒席卷,。那樣的悲傷沒有人參與，我都是一個人完成的,。不用在乎誰會看你哭,，不用擔心誰來制止你落淚，去那些地方的人,，都是悲傷的,。誰也顧不上誰。

長沙的季風還和往年一樣妖,，從南吹到北,，從曉春吹到季夏，春寒料峭夾槍帶棒,，夏暑燠熱出火流膏,，吹足了七七四十九天，依舊吹不干那片潮濕,。

老鎮(zhèn)子上,，街道約五人并行的寬窄。幾處磚地的拐角,，長滿了碧綠的竊衣,，亦榮繁亦蕭瑟，抵牾地生長在這片齊整干凈的黑瓦紅墻中,。街一邊是嗲嗲娭毑們開的小館子,，賣芝麻豆子茶，還有糯米丸子甜酒沖蛋,；另一邊則是一些陶藝人開的工作室和非遺傳習所,，有的通透的玻璃大門敞開，有的沿用舊廠房的小木門緊閉,。整條銅官街不過兩百來米,，剛走到一半，落起了密密的牛毛雨,，石板路立刻打濕了,。路上游客本就不多，這些商戶開門不開門的，就更隨性,?？腿诉M屋，老板們也懶得望一眼,，只有門口掛著的陶瓷風鈴發(fā)出輕微的撞擊聲,，來報有客到，只是這撞擊聲脆生生地裂在細雨和風里,，一瞬便淹沒在后山傳過來的雞鳴鳥叫聲里了,。

進入一間小小的店面，在一張矮矮的桌子邊坐下,，請雙眼已經生翳的娭毑下一碗甜酒丸子,。娭毑家的瓷杯和瓷碗都樸實而簡單，灰白的底瓷,，碗里勾描的藍花沒有釉水,，灰撲撲的，間或拿到的茶杯或者湯碗上還會出現(xiàn)個把豁口,，吃茶喝湯時須得轉動一下,，以免割到嘴。老街我來過幾次,，只在這個娭毑的門里吃這甜酒丸子,。娭毑八十多了，身體已是諸多毛病,，精神卻還健旺,，糯米丸子也搓得極妙，一面扁圓,，一面平坦,，像極圍棋子。圍棋落子定局,，丸子落肚定心神。一碗旋著蛋花撒了胡椒的熱湯溜下肚去,，立時松緩了郁結的心,。娭毑的嘴細碎，如同她跛行的足,，一刻不停地問你這碗熱湯好吃與否,，又念叨著對面同賣丸子湯的風韻的女老板如何懷著“陰暗”的心思搶她的生意……看到我們露出肯定或者恍然或者同戚戚然的表情，她便獲得了安慰,，得了短暫的滿足,，招呼我們記住她的門頭，好下次再來光顧，嘴上一邊說著讓我們還多坐會兒,，一邊卻走過來飛快地收走我們手里的瓷碗和金屬調羹,。

和朋友相視笑笑，站起來出門去,。

沿著石板路,，幾處房檐下面，擺在街面上的,，是那些喊不起價的,、殘次的和沒有設計感的陶瓷器皿。像是降臨這世界的前夕發(fā)生了基因突變,，丟失了優(yōu)良品質,，淪為培育者的負擔和恥辱，終究不配被奉于廳堂,，失去了博古架上的一席之地,。此刻，這些粗糙丑笨的東西,，盛了一半的落雨,，還有經年的一些細碎的苔蘚，透散出一些自卑的寥落來,。不知道這樣的作品,，最終會由什么樣的人買了去，最后又會是什么出路,。也自是沒有去問詢過價格和去處,，覺得不敬，也有不妥,。其實許多的手藝人,，已經不再守著這兒繼續(xù)這數(shù)代人傳承的事業(yè)了。來了好幾回,，我便也看出一二來,。最早來這兒時，總可以看到坐在巷子口簡陋的工作室外面,，那些專心致志拉坯的人,，他們雙手沾滿陶泥，在勻速轉動的轉盤上,，不斷將陶泥反復揉撫,、擠壓、修型,，間或把手掌沾濕,，讓渾濁泥水滴落在陶泥坯頂部，以調節(jié)濕度便于塑型。陶泥坯在他們手下不斷被按壓或拔高,，據說這步驟叫“抱正”,。又有陶泥坯已進展到開孔環(huán)節(jié)，就見手藝人將兩根手指直插入尚未成型的泥坯里,，緊貼泥坯內壁,，用指腹調整厚薄、曲度,。矮矮圓圓的一坨陶泥,，經一雙雙手揉搓壓塑，最終扶搖直上,，再送入窯爐中,，被火淬煉，終成了眼前高矮胖瘦形制各異的杯盞碗碟,。然而慢慢地,，這些人逐漸減少消失，終于連在人前表演的興致都喪失了,。

站在街面上抬頭打望,，還能看到后山上一座土黃色煙囪，柱形英挺瘦削,，傲然聳立于山巔,。曾經數(shù)座窯爐的煙火從那里吐露。經年累月的熏烤,，煙囪的外表已經發(fā)黑,，像是被人為地涂了一層水墨的皴筆。只是這幾年那煙囪也冷了下去,，再沒作用了,。

銅官人家向水而生，靠山吃飯,?！端涀ⅰ份d：“銅官山，亦名云母山,，土性宜陶,，有陶家千余戶，沿河而居……”水是湘江水,，山則是云母山,。云母山設有游道,，一頭就在古鎮(zhèn)的牌坊下面,，可由一條窄窄的石階上山，因為少有人走，已被荒草掩蓋了,；另一頭敞亮明朗,，是老銅官人日常出行的必經之路，路口就在銅官街的中間,，道路分岔的地方,。我略微往左欠個身，就上到街背面的云母山上去了,。半山腰一株四五人合抱的古樟,，枝葉豐茂。繁茂的樟下面,，是老街一幢幢小樓的屋頂,。視線向下延伸過江邊的大道，遠處的天空是似火的云霞,，把一江水也燒得通紅,，是咬人眼睛的紅，盯得久了,，眼睛仿佛也要流出水來,。江面上顯然是有風的，吹皺了某一處,，拂起一片赤色的波紋,，那是風的形狀。繼續(xù)往前,，路過一間只半人高的小小的土地廟,，里面供奉了土地公公。盤香燒出香煙繚繞,，風來,，便渙散了兩秒，風過,，又悠悠然復回原形,，讓一顆剛才還撲通撲通的心也寧靜下來。鄉(xiāng)村里頭常見這樣的土地廟,，就在人經過的道旁,，簡單的水泥小龕，是鄉(xiāng)下人樸實的心愿——心誠則靈,。

土地廟的旁邊,，是村里人修的一個“眾神園”，金屬的支架搭出眾多牌面來,，每個牌面上都是有名字的神形,，質樸的土陶,，或者上了釉色的瓷面。第一個便是土地正神,，胖胖的臉,，圓圓的身形，臉皮的顏色做得如此逼真,，像是就要從牌面上跳出來落在你面前,。此外，醫(yī)神華佗,、劉海仙人,、窯神、酒圣,、武圣關羽,、送子娘娘、青苗之神,、神農帝君,、觀音門神、朱衣老人,、鎮(zhèn)宅福神,，都一一列位在此，是村莊人一年到頭的樸素愿望,。神人們憨實淳樸,，形容各異，制造人的字體規(guī)整,，小心翼翼中夾雜了不少別字,，是可愛的人做出來的可愛物件，看得我笑出聲來,。

推開頭頂和面前長得肆意的灌木和雜草,，山上滿是高低錯落的房屋，藍底白字的牌牌上面,，標記了各棟房屋的村組樓號,，是屋子們前世的一張身份證。因為改造開發(fā)的規(guī)劃,，屋主們大多已經搬離了,。在那些隨意打開的門房內外，只留下一些破碎的生活物品,，散落了一地,，彰顯物和人的曾經來過。而門上還落著鎖的,，我仿佛看到了主人家的端正的板眼,，只是這些板眼里都滿是不舍,。一處門戶大開的平房里突然沖出來一條灰黑的癩皮狗，擋在狹窄的路口,，朝我們一通狂吠。主人早已遠去,，可忠犬依舊在原地做著無望的守候,。我定定心神，安慰自己和同伴：會叫的狗不咬人,。就裝著若無其事,，兩股戰(zhàn)戰(zhàn)地走了過去。我并不直視它的眼睛,，只在一陣吠叫聲里暗中找到了它的鼻子的位置,。

過了亂糟糟這片廢棄的房子，后山的廠房,、煙囪和窯爐就顯露出來,。并沒有火氣，也聽不到人聲,，只有附近人家養(yǎng)的狗聽到了我的腳步聲,，朝著這邊發(fā)著警告。

大歷四年（公元七六九年）,，杜甫入湘,。從岳陽溯湘江而上，途經望城的喬口,、銅官進入長沙城,。在銅官時，他看到漫天的火光,，以為春耕燒肥,，后來知道是在燒窯，感慨其壯觀,，作了一首《銅官渚守風》：“不夜楚帆落,，避風湘渚間。水耕先浸草,，春火更燒山,。早泊云物晦，逆行波浪慳,。飛來雙白鶴,，過去杳難攀?！本嘟褚磺Ф嗄甑你~官,，曾“方圓十里,，爐窯林立，遍地皆陶”,，燒窯之時火光沖天,，燒紅了半壁江山，“焰紅湘浦口,，煙濁洞庭云”,，那樣的壯觀景象是再不復存在了。站在山頂遠眺,，青瓦紅墻,，青瓦白墻，一叢叢松柏苦楝和泡桐,，此刻被暮時的薄霧輕煙籠在一處,，是水墨的村莊，是藝術的圖景,。去年秋時,，我來過一次，在一處工作室前駐足,，我仰起頭,，對著屋檐下一片金黃的銀杏的光影拍照。現(xiàn)在我又來了,，銀杏還禿著,，春天的花也已落了大半?！耙怀罕M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p>

突然陷入一種安靜,。那種巨大的時空遷移中，人物漸漸退散至幕后,，只留下各色布景板的巨大的闃寂和落寞,。這殘破的舞臺上，如今只落下了我一個人,，被世俗和時代拋棄了的我,，彷徨地找不著出路，不知何處方是理想夙愿的光明頂,。龍脊一樣的窯爐安靜地依山勢趴伏著,。我躬身從窯爐的一個點火口鉆進去，里頭積著厚厚的土灰,，四下里散落擺放著或完整或破裂的杯盞罐子和甕,?；翌^土臉地鉆出來，拍拍衣袖沾上的窯土,，我聽見頭頂上方傳來清晰的鴿哨,，像疾風劃破水面，像小李飛刀刺透一襲緞面,，余音一半消散,，一半繞梁難絕。是方才路過山腰上那株古樟的時候,，留守的誰家閣樓里豢養(yǎng)的一籠家鴿。漸微的鴿哨聲散逸于暮色里,，鴿子小小的身影越來越遠,。它們會在牛背落腳嗎？它們會飛到江的對岸去嗎,？在那樣的高空中,，想必它們什么都能看見吧？這人世間的流離,，云母山的世代,，長沙窯的變遷和流布，想必它們都已見過了吧,？

散落于后山的工作室,，雖草湮人跡而備覺惶，但好多房子修整得雅靜別致,，枯山水或者竹篾門簾,，細節(jié)里都是主人家的用心。我在一家工作室門口的小石幾上看見一堆碗碟,，其中有一只碗,，燒出的顏色近藍近青，仿佛還帶點些微的紫,，圈足,，鼓腹，敞口,，釉色均勻淺淡,，我立刻想起了木心先生童年記憶里的那只越窯“”來?！请S同母親去睡獅庵里祭祖焚“疏頭”時,，庵里一位老法師贈予他用作吃飯的一只小盂，“青藍得十分可愛”,。木心先生將那只小心呵護,，吃完飯會用泉水洗凈藏好,。臨離開睡獅庵時，還用棉紙包好放在枕下,，也因此忘了帶走,，還是一個年輕的赤膊船夫重往山上去替他取回來的?？墒?，在船上，他見“陽光照得水沫晶亮如珠”,，一時貪耍心起,，用舀了河水遠遠潑出去，卻是沒留神一脫手,，這只青藍就這樣飛掉了,，“……在急旋中平平著水，像一片斷梗的小荷葉,，浮著,，氽著，向船后漸遠漸遠……”多年之后,，木心先生回想起來,，這一生中，“比越窯的,，珍貴百倍千倍萬倍的物和人,，都已一脫手而去”。何嘗不是呢,，當下失去的,，總哀嘆擁有時不懂得呵護，以至于到失去了,，才起了惜時惜物惜人的心,，然而那個時候，再哀嘆又還起什么作用呢,？我終于還是沒有買下這只又藍又青又紫的鼓腹的碗,。我是個懶散的人，能燒飯菜卻不喜下廚,，買回這只碗收于櫥柜里,，其可能的下場和我那些藏之不用的杯子又有何異？

終于到了煙囪底下,，地上一溜長方形的地籠子,，約莫一個半手掌寬的口徑，鐵絲網成。走近去看一眼,，里頭密密地塞滿了青綠色杯,、碟、碗,、盤,、壺，看了讓人頭皮發(fā)麻,。鐵網早已銹蝕發(fā)黑,，杯碟碗盤壺都布滿水痕灰塵和污漬，失去了原本該有的光彩,。那樣的場景令人心生震撼,，這是這些陶瓷物件的牢籠嗎？仿佛更像埋葬它們的墳墓,。塵歸塵,，土歸土，從哪里來的是不是總歸要回到哪里去,？若要此時擺在眼前的這些器皿最終埋藏于地底,，是不是也要幾百上千年以后才等得到的滄海桑田了,？塵土歸元也是無憾了吧,，因為它們永遠也難成腐殖，遺憾的只是,，它們終究陷于這囹圄間,，被制造出來卻毫無利用的價值，也不曾真正享有過世人的矚目??！

這時我聽見從哪里發(fā)出了一種奇怪的聲音——

循著聲音，踏上一條石板小徑,，我朝后山下面一處兩層四方宅院走過去,，路的盡頭透出破敗的景象，宅院中卻有假山,、白石,，白象兩頭，綠草幾畦,，矮灌一叢,。一堆整齊的陶甕，一摞燒來做擺設的陶土骷髏,，就在院子里的山茶樹下,，格外打眼。一層的走廊外面是數(shù)十個瘦柱，撐起二樓薄薄的陽臺,。陽臺是露天的,，一樹葡萄藤已然發(fā)滿了葡萄架，給主人制造出陰涼,。旁邊擺有一張小幾,，兩三張?zhí)僖蔚虱h(huán)著，顯然是主人家休閑喝茶散涼的地方,。葡萄藤,、薔薇枝蔓和爬山虎將二層一面墻遮了個嚴嚴實實，想要再往深處窺探一眼,，已是不能夠了,，兩扇緊閉的玻璃門漏不進去半點光線。而我們離那未知越近,，那聲音就越清晰,，是越來越明白的竊竊私語，輕輕的嬉笑,，是某個金屬器具部件和部件的摩擦聲,，還有，隨著我的腳步加快,，離我卻越來越遠的紛亂的腳步聲,。等我把頭探進院門去，只看見兩個頑皮羞怯又慌張的小小的背影,，和一個被水打濕,、泛著好看的光亮的汲水井。

END

原載本刊2023年第8期“散文”

責任編輯：李璐

制作｜岳靚

二審｜于亞敏

三審｜張菁